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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九三年深圳巿致麗玩具廠大火慘案四倖存女工 
奇妙恩典二十年
3/24/2013 Apple Daily
 
打工妹興旺年代過去,香港人北上設廠的年代也過去,中國盛世,重慶忠縣長江邊四個致麗大火倖存女工王雪花、戴天玉、閆小建及陳玉英,走過艱難二十年。
受傷
何玉蘭:右手被切除
陳玉英:37次手術,包括兩次截肢。
王雪花:截肢。 

燒死
謝雲霞, 王小芳, 秦梅 .......

泣血追蹤
――原深圳致麗玩具廠11.19 大火受害打工妹調查紀實
譚 深 等撰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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改革,死亡與勞動者——永遠不要忘記1993年深圳致...
來自: 康乃(青春作伴好還鄉) 2012-12-05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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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重山、二重山,重慶山村,山重水複。
桃花紅,李花白,山區一片片黃色油菜花田旁邊,閆小建努力拉下一棵椿芽樹主幹,王雪花緊張說:「別把它弄斷啊。」兩人合力把幾棵暗紅嫩綠如瑪瑙的椿芽摘下,滿意笑了。遠遠的戴天玉,在田陌裏找野生魚腥草,撐着枴杖的陳玉英(小英)坐着看姐妹們快活辛勤。

據稱,唐代以來,就有驛者早春策馬從安徽馱負雨前椿芽回西安朝貢。這片椿芽地,是小英自小長大的老家,位於重慶忠縣汝溪鎮廣興鄉馬頭村。個多小時車程,一行人回到縣裏雪花家,天玉馬上用鎮醋做魚腥草冷菜,雪花弄好一碟椿芽炒蛋。重慶久旱,第一道春雷前的晚上,記者首次嚐到第一口椿芽,從心讚嘆:「不同凡響!」小建只管在旁邊笑,親手做的臘肉臘腸香氣繚繞,最可惜小英不能同來。

若見過一九九四年春天四個女孩的模樣,就會明白為甚麼眼前椿芽一碟,令人如斯興奮。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十九日,香港商人勞釗泉在深圳巿龍崗區葵涌鎮開設的致麗玩具廠,因為電線短路發生大火。廠方為防偷竊,在所有窗戶裝上防盜鐵欄,四個走火通道只有一個沒有上鎖,四百多工人只能從僅有三十吋闊通道逃生,最終導致八十七名工人燒死,五十一人受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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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中傷勢最嚴重的四名女工,包括來自重慶的陳玉英、王雪花、戴天玉及河南的閆小建,燒得皮開肉綻,被轉送到附屬解放軍第一軍醫大學的廣州南方醫院深切治療。

香港人曾熱心捐助
香港一份報紙以〈昨天,她們沒有元旦〉頭版報道四名女孩傷勢,令不少香港讀者感動同情,一下子捐出近五十七萬元港幣,盼望她們好好活下來。記者當年跟隨報社處理捐款的團隊到廣州,探望四個女孩時看到的情景,深深震動。

四名當時只有十七歲至二十一歲的女孩,獲南方醫院惠僑樓全力救治。那裏是各國政要或特別人物治療的地方,被視為軍中特區,一些台港要人,也曾在那裏秘密醫治。走進密封病房的時候,一陣陣皮與肉、血與腥、紅與黑的燒傷味道,攻入鼻子心肺,悶得人驚心動魄。

醫院燒傷科主任周一平掀起蓋着小英的布子,燒斷了腳掌的左小腿,在黑啡粉紅血肉裏露出小截白骨,看得人心裏一震。醫生判斷,四個女孩皮膚最高達七成多燒傷,深度三度,猶如脆皮乳豬,估計她們會終身殘廢。

轉眼今秋將是大火二十年周年,四個女孩已為人母,在當年看來,這決是所有人眼中的奇蹟。患難裏跟香港人聯繫上的四個女孩,是從非常非常艱難的日子走到今天的。兩地人心,何時沒有過真感情?

二○一三年三月八日至十一日,記者在重慶再次跟四個女孩見面。在機場等候閆小建一同乘車到忠縣,她對人友善,當年一臉燒得昏紅焦黑,還是努力撐起身跟訪客說話。現在兩片眼皮以下的一張臉,做過多次手術仍留傷痕。九六年,她嫁給了河南鄉間一個農民。

「為甚麼跟他結婚?」問題也可以倒轉的。
「他家很窮,他說,只要我人心地好,不是儍的就可以了。」浩瀚平原耕作七畝田,一年收入七千多元,丈夫出外打工,每年能賺兩三萬元,一家省吃儉用,剛好夠支付兩個孩子的學費。兒子十六歲,女兒七歲,是學校優異生,也是她的希望,但將來上大學的開支,暫時還是想不來。冬天種小麥,夏天種玉米,每天能澆灌兩畝地,這可能是上天給小建最合適的工作。

她的生活片段,在入黑後的山城公路上,一段一段飛過。「小學校長,知道我的性格,請我帶兩三歲的幼兒班。」可是家長反對,最後她推辭了,「我不想影響學校的名聲。」說得淡淡的,心裏其實委屈得很。校長看得到她的愛心,她卻只看校長的難處。多年來受過的歧視目光,不言而喻。記者鼓勵小建下一次機會再來之時,一定要接受。

「你不嘗試,別人就只看你的臉,看不見你的能力。」她垂頭笑一下,然後緊緊執着記者的手。不久,她就倒頭在車裏睡着了。三個多小時車程完結,下車時,雪花與天玉等着,寒暄握手一剎,看見一張久等的臉孔,是小英哥哥陳劍。當年他寫信給報館,感謝香港人讓妹妹在徬徨裏得到治理,也讓他完成大學課程。畢業後,他在政府工作,一直以來守護着妹妹,從不離棄。

只能說,這是個奇妙恩典旅程。四個女孩的結局,應該是善心人最好的回報。像電影另一段戲,她們已淡入三十多四十歲好媽媽角色。雪花帶着唇紅齒白的女兒前來,可能在單親家庭成長,初中小女孩說話不多,兩條濃密眉毛,好比萬語千言。

若不是為了心存感激,四個火劫女工可不願意隨便再接受訪問。燒傷的皮膚、筋骨,破了又合,合了又破。四個人不時仍要想法子支付無盡的手術、治療及更新義肢的費用。恐怖的大火逃生情景,四個人一生不能忘記。重慶第一個晚上,無可避免談到從地獄之火走出鬼門關的一幕。

九三年火警發生時,一秒一秒加熱的工廠,四個互不認識的女工拚命從二樓往一樓門口走去。一個謎團至今仍然在天玉腦裏揮之不去,「我清楚看見一個人跑過了門口,一手把門閘拉下來,我剛好被關在裏面,跑不出去。」之後她昏迷了,沒有人知道這是幻像還是真實。

小英記得,有些人從二樓飛身跳下來,踏着倒下的人堆跳了出去。她被擠得兩腳朝天,濃煙嗆得不能呼吸,她出盡氣力把右手舉起,掩着鼻子,之後也昏了過去。

火怎樣把她們燒燃?這一幕變成空白。消防員來到,百多具人體,生生死死,雪花幾乎被當成屍體抬走,因為消防員大力一拋,她被摔得痛醒了,用盡全身力量把眼睛睜開,被消防員看到,「否則,我可能被掉去火葬了。」

「睜開眼睛時看到甚麼人?」記者問。

「我只看到天空。」她左腳腳趾被燒斷了,現在要穿特別腳套走路。她很記得,小建送進葵涌鎮醫院之時,頭燒得發脹像個大西瓜。後來兩人在南方醫院又住在同一病房,現在見面,特別親切。

王雪花 戴天玉 閆小建 陳玉英
家人都是守護天使

訪問的第二天早上,四個女孩到小英的自強殘疾人服務站敍舊。她們心裏面都有個小盒子,收藏了黑暗與光明的日子。小英從寫字枱拿出一個小熊陶瓷公仔,述說小熊的一段身世。

「不知道誰送的,我把它撿起來,還修補過,盒子掉了,我替小熊拍了照片,放在QQ私人空間,像認人般,想把送玩具的人找出來。反正是我們受傷時候朋友贈送,忘記這個朋友好像是……,不過,找不到不要緊,反正我記得就可以。」

一串代表愛與祝福的音樂,四個女孩在病房最痛苦時候聽過,直至音樂盒壞了,音樂停了,感覺留在心,公仔保留着,帶回家,間中又會猜想送音樂公仔的人。小建看見小熊,也想起河南家裏的小山羊音樂盒。「那時候傷得厲害,聽到音樂,心很舒服,也在想,到底是誰留下音樂盒子?」

「為甚麼老想知道那人是誰?」記者問。
「我想,那人是關心我們的。」那時候,她們一身膿泡血疤,不能動,只靠護理員每天翻幾次身體。趴着時,辛苦得喘不過氣,只有仰躺時舒服一點,才能動手轉一轉音樂盒的發條,看着公仔隨音樂轉動,感覺就好一些。今天相聚,又再討論病房裏的音樂盒,天玉得到的是個會轉動的小女孩;雪花記得音樂,但音樂盒在出院時已經失掉了。

致麗當年為意大利著名玩具品牌Chicoo接定單,女工不眠不休趕貨才得到約三百元月薪,連玩具的歐洲零售價都不及。那時候,小女工也沒想過會收到玩具禮物。這場大火引發國際社會罷買代工國玩具,也直接導致中國勞動法誕生。

「真想知道答案?」記者問。
「想……」,小建當年燒傷昏昏朦朦,總是看不清來過的人,只有音樂盒子的聲響,天天陪在身邊。近二十年後,謎底解開,她笑得更燦爛。四個音樂盒是記者當年替報館在一所日式百貨公司買來的。當時新聞部有同事建議買一點禮物送給受傷女工,最終決定買音樂盒,希望音樂讓她們得到安慰,也是新聞工作者的一點關懷。不記得會轉動的跳舞女孩造型只有一個還是兩個,於是加入了其他動物款式。

天玉又想起,除了音樂盒,後來又有內地記者送來小小收音機。小英說,有一次她們還向電台點了歌,分別是《星星點燈》及《水手》。她即席把《水手》的兩句歌詞純熟唱出:

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甚麼,擦乾淚不要怕至少我們還有夢。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甚麼,擦乾淚不要問為甚麼。

「那個時候感覺這兩首歌好有力量啊!」小英說話反應都很快,只是,這樣的歌詞,心裏的過去,風一樣吹過,現在又湧上心頭。四人住在燒傷病房半年至九個月,回鄉後是沒完沒了的大大小小手術。真正走過風雨的人,一張燒傷的臉孔,幾個包裹着傷痕的身軀,幾顆曾經絕望的心,痛是輕是重,每天存在,從無停止。一時間,女孩們沉默了,有人低頭輕輕「唔」了一聲之後,天玉忍不住別過臉去,在一頭散髮下拭抹湧出的淚水。小建的淚珠,大顆大顆滾落粉紅傷疤上,像流過那段燒傷後的漫長歲月。雪花苦笑掩飾,記者開口發問,卻是言不由衷。想哭,是因為明白。

「天玉,你覺得有希望嗎?」
「有啊。」表面較沉默倔強的天玉,哭的時候,卻是最悽惋委屈。
「誰鼓勵你啊?」

「我老公。他甚麼都會替我看,教我做,然後,他會唱歌給我聽。」她九六年嫁給了念畜牧業的大學畢業生余達。

「他會唱甚麼歌?」
「他甚麼歌都會啊,甚麼歌都唱得好聽。」她破涕為笑。天玉現居重慶巿私人屋苑,每天為念高中的女兒余悅準備三餐。最初在家開爐點火,點不着,啪一聲,她就怕得跑掉了。今天她仍然怕火,但為了女兒,每天仍得煮飯。余達經常要出差,教導各地農場豬隻飼料處方。九五年在酆都鬼城認識養傷的天玉,沒幾個月就決定結婚,作為天玉最親近的人,余達總想好好保護她,即使有時候大家都會躁火。「第一次看到她被燒傷的背,真的很震撼。」

當年身上大片傷疤都蓋在白紗布裏,現在,只有丈夫才懂她們的傷痛。小建左臂腋下爛肉結成前後兩片肉蹼,左手不能向天垂直舉起。一大片胸膛也燒得潰爛不能哺乳,偏偏她卻生了一男一女。

傷得最嚴重的小英,足足做了三十七次手術,最後左小腿裝上義肢,現在要靠枴杖走路。剩下三隻手指的左手掌,僵硬向上翹。她走過的路,是最艱難的。當年一身腐爛臭肉,根本好不起來,離開南方醫院前,醫生對父親說:「看她能否再多活幾個月;若能活下來,就看她能否坐起來;她若能坐起來,已經是奇蹟了。」父親把說話藏在心裏,在手術床上撿回女兒的腿骨碎片,心酸地用手帕包起帶走。

當年各女孩帶着約十六萬人民幣捐款回鄉養病。小英躺在擔架床上回到摘椿芽的忠縣汝溪鎮,村裏人都來觀看這個如臭蟲一樣的傷者,然後捂着鼻子走開。今天,她在一片綠色菜田前面跟記者說,「當時,我告訴爸爸,若我死了,就埋在這塊田好了。」毫無指望的時日,血乾了又含膿;膿乾了,不知何時又會劃破傷口。父母無言守着女兒努力換藥;哥哥為着小英當「打工妹」供自己讀大學,感激變成放不開的歉疚;姐姐看到妹妹的傷勢,只敢走出屋外嚎啕大哭。

約有一年的歲月,血乾了、膿凝固了、淚停了,生命無聲息繼續。小英靜靜像枯萎小花枝爆出嫩芽,想看外面的藍天,父母興奮一把抱起她時,才知女兒身體僵直如木乃伊,根本坐不起來。憑着無盡母愛,母親用棉被一塊兩塊三塊的把小英頭頸及身子墊起,被墊得越高,身體彎曲幅度越大,一點一滴,九六年小英終於坐起來。父母兄姐決意把小英搬出縣城,要她重新成長。哥哥經常背妹妹從九樓到地下坐輪椅走動,不理黏一身血膿。一家人守着廳裏棉席,看小英走出血印,一天一天,說不完的故事。小英現在不但能走路,還走出堅強的人生,現在有純良的赤腳牙醫老公,也有一個會為她在傷口吹風的伶俐女兒。

幾個燒傷女孩的家人,都是守護她們的天使,生命還是有驚喜的。記者第一晚入住忠縣酒店時已經天黑,早上聽到船笛長鳴,清早上街才知道原來住在長江旁邊。第二晚聽到春雷響起,早上離開忠縣到重慶巿。

好山好水,四個女孩相識於患難。六月是小麥收割月份,小建答應把磨好的麥粉,寄一點來香港。金黃麥海搖動後用麥粉造的饅頭,單是想,就很幸福了。

記者:冼麗婷 攝影:謝榮耀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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